重新取回視覺後,映入眼簾的是一遍大樹樁,乾枯的木頭上站著幾隻老鷹,他最初還沒注意到這裡是哪裡,直到從陰影處走出來的黑嚕嚕夜妖精才認出這片光禿禿冬日臨場感濃厚的森林。
幾個看不清楚型態的小鬼穿過他的身體,消失在盡頭,褚冥漾決定退開石頭步道,被穿過的感覺不太舒服,他忽然能理解路上的幽靈被人穿過後都會跑去作惡報答的心情。
幾番思考後,他覺得這裡應該是沉默森林,雖然地形樣貌有差,房子也不大一樣,但還能是看出個樣子來。
哈維恩帶著他走過這條路,那張充滿民族性的深邃五官非常好看,但卻從沒擺出好臉色過,看起來比他還衰的表情其實滿好笑的──他對哈維恩的映像就是從那巴掌開始,似乎很少想過對方不是出生就這麼大這麼臭臉,夜妖精的孩提時代對他來說太飄忽,當然,如果問起來對方肯定無所不答,說不定問內褲顏色還會直接脫給他看──沒有由來的他忽然想起第一次遇到哈維恩的時候。

哈維恩不一定在這裡,但既然這塊區域會形成這副模樣代表能找到線索的可能性很大,不排除也許是另位沉默森林的夥伴造成,不過褚冥漾有種這裡就是夜妖精的夢境所形成的預感。
村子不算很大,他現在待的應該是村子的邊緣區域,因為有好多種植莊稼和明顯散落的房屋,他往更多屋子的地方走去,如果沒記錯的話哈維恩的家庭應該是在鎮子中心的黃金地段,雖然說遠離其他種族的夜妖精沒有黃金地段一說……守世界也有地好價貴的說法,早期找到沒有開發過的土地就可以安居的生活只適用於還沒有種族聚集的區塊,現在更是少見,能輕易找到的都是環境惡劣或是土地貧瘠的。像學院是各界的交叉口,如果不是三董事的出力,那塊土地是無法作為一般種族居住的區域,處理來搶佔或是試圖瓜分的問題就夠困擾,更別提鬼族的窺視,契里亞城就是典型的案例。
有趣的是附近和通關口旁的房子貴的要命,跟原世界一樣的,不過是減弱版的,這項發現不怎麼令人意外。
為什麼會忽然想到這個?
夢境是極其不穩定的存在,除了以前跟陰影或是羽裡之類的夢連結,那些連結很淺,並且是以一人的夢境為立足點進行多方連線,而現在的則是許多人的深層意識混在一起,非常雜亂且不穩定的地方,越多力量混在一起的地方會讓人逐漸忘記現實、找不到離開的辦法,但反而能阻止掉進更深層的空無當中。
人多則亂、但商機卻高,偏遠地便宜、但卻有很多問題……不仔細比兩個確實挺像的。
這片森林外的邊緣可以看見一片甚藍的海洋,不知道是誰的夢,但至少能判斷哈維恩的夢境不邊緣,一直擔心掉下去的問題也可以暫時放下,只要人沒有消失都可以找到。
他真心希望哈維恩沒有亂跑,像迷路的孩子乖乖待在原地就好。


景色跟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但道路規劃則沒有不同,妖師熟門路的繞著明明在了解不過卻又更顯陌生的小徑走,直到那顆結著果子的樹和樹枝上的松鼠屋出現在視野內。
褚冥漾看著位處於本該是哈維恩老家的位置,矗立著一棟與周圍唐突的白牆紅磚西方尖頂屋。
那是他升上大學後在外面跟哈維恩合租的房子。
圍繞整座森林的巨木空出一圈,藍色的天空緩緩的降著雪,只有他們的屋子染上白霧和清冷的氣息,像是冰封的宮殿,凍結著時間。


推開前院的柵欄門,從氣息可以感覺到極大的變化,明顯與外面的森林不同,就像是剛才從外頭往裡看時感覺不到東西那般,在這裡他也無法探測外面的變化。
漆著藍綠色烤漆的木質大門關閉著,他敲了三下,沒有回應,嘗試著轉動門把也沒有任何排斥跡象。橙色的門把泛著涼意,還有點黃銅的溫潤,他摩娑著門面的斑駁,緩慢的推開沒有上鎖的門,就像是歡迎一般,稍稍推動便自己敞開,他看向懸空的二樓,從玻璃窗灑進的陽光讓空氣中的灰塵閃著光飄落,如同星屑那般美麗。
房間裡飄散著食物的香氣,褚冥漾晃了幾圈發現是廚房裡正煮著馬鈴薯燉肉,他把開著火的瓦斯關起,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這裡是台中的家,他沒有去想不同規格的空間怎麼塞進這棟房子的問題,只是安靜的退出什麼都沒有的客廳觀察起走廊,牆上掛著五張照片,空氣中的氣味和熟悉的光影讓這一切就像是真實存在那般,夢境幾乎完美的複製了他們兩人回憶裡的屋子,但還是有那點不同讓他知道此刻仍陷於夢中,他走到走廊的盡頭,第五相框裡只有夾了一朵乾燥的花,褚冥漾把它從牆上拿下,翻開後面的扣子把花取出來,儘管有些失色還是能認出原本是朵艷麗的藍色重瓣的花朵,指不定還是半透明蘊著流光的花朵,會這麼想是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在哪看過。
二樓的格局沒有改變,每個房間看起來跟原本的一樣,只是很多不同時期新增或本該減少掉的家具和裝飾同時存在,褚冥樣把臥室留到了最後,因為只有這間變化最大,門板明顯與其他房間帶著時間感的原色木門不同,是張做工精緻的黑色大門,他上下來回看了看,連大小都不太一樣,整個看起來像是硬塞進去的,
黑館。
這個改變讓褚冥漾非常訝異,像是一樓的餐廳還在理解範圍內,但他們的臥室變成了過去待在黑管的房間?這就讓人挺意外的……褚冥漾決定先把哈維恩的潛意識放到另邊,他只想盡快找到對方然後離開,夢境製造的空間令人熟悉的不知所措,相像的維和。
褚冥漾翻開抽屜,裡頭的東西和原本應有的差很多,都是些硬皮書和蟲字筆記本,基於個人隱私他只是略微瀏覽確認沒有線索後收回,書架上也盡是些他沒看過或是只聽過的書籍,衣櫃裡只有幾件不合身的襯衫和一件白袍,棉被枕頭窗簾全都整齊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廁所裡沒有恐怖娃娃……想想也沒錯,哈維恩能進到黑館的時候他也已經習慣那娃娃,所以對於哈維恩來說就只是間平常的廁所。架子上有兩個漱口杯,毛巾什麼的也都是成對擺放,注意到這點他忍不住紅了下臉,不過很快就消去。
繞了整間房一圈後他輕輕的關上門,門把蠕動了下後整個房門憑空消失,他敲了敲牆壁,實心的。
「砸開……?」
褚冥漾看了看掌心,搖頭否決掉剛才的打算,現在並不適合用法術。


他逕自的在窗框上坐下,仰著頭對冷空氣哈出白色的霧團,思考著哈維恩可能會在哪裡。
夜妖精的靈魂不在這裡,他可能遊走到任何地方,褚冥漾試著找出他們的連結,然而只是徒勞,醫療班為了不讓他跟著沉睡畫的陣法可好好的運轉著呢。
把每間房間都翻了遍後,這裡是夜妖精夢境的起點這個想法更堅固,在繼續待下去也沒有用,隨意往外走連自己都迷失的可能性非常大,褚冥漾揉了柔發疼的腦門,隨後把半個身體探出窗外,帶著寒冷的風颳著臉頰,冰霜迅速的在睫毛上凝結成冰晶,他估算下這棟樓的高度感覺可能不太夠。
拖著沉重的腳緩慢的爬到閣樓,夢境開始對他造成可見的影響,他只能拔起像是進了水泥的雙腿跨上屋頂對外開的窗戶,沿著屋簷往上爬,幸好夢裡的磚瓦堅固到不會因為他的重量崩落,不過就算塌了也無所謂。
他倚在屋頂上架的像天線一樣的東西,是探測風向之類的小東西,公雞造型,不過他想不太起來是甚麼。
嘆息聲融入了風中,他看了眼夢境中的世界,從屋頂一躍而下。


紫藍色的天空,火紅的太陽落在草原邊境,亞麻的麥草隨著風搖曳著波紋。
稀薄的花草香味漫溢在四周。
他找了個草不那麼茂密的地方坐下,土地鬆軟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逐漸舒緩自己繃緊的情緒,隨著他的放鬆,閉起眼睛的黑暗已迫不急待的方式吞噬著,風逐漸停止,對於突如而來的失重感,他只是放鬆繃緊的肌肉接受。


白花花的醫療間。
他先是迅速的清醒腦袋,又花了幾秒適應發麻的腿,隨後馬上著手察看哈維恩的身體,就只差把對方的衣服脫光,在確保沒有任何異樣終於是後鬆了半口氣,他眨了眨眼睛憋住偷偷發酸的淚腺。
最理想的情況是剛才那趟就能找到,無奈的是如果可以輕易就找到困在夢境中的人就不會有那麼多起一睡不醒的案例,但哈維恩絕對不會替那本案例增添這起,他以妖師的名義發誓,絕對不會。
下定決心後事情變得很容易,夜妖精又不是不會清醒,妖師有把握只要找到對方的靈魂,無論是多糟糕的險境困住對方他都不會放棄。
荊棘堆疊成牆,那麼他便會親手撕裂,若是災害擋住前路,那麼即便遍體麟傷也會斬開,直到前往公主沉睡的房間,他會溫柔的呼喚著對方,親吻過後,隨著光溢進窗內,撒在兩人的身上,空氣中的凝結的塵埃緩慢的飄落,令人心醉的嘴角會拉起些微的幅度,沉溺在光暈之中。
……想到哪去了。
褚冥漾拔下一段黑髮綁在哈維恩的指頭上,花了一段時間才綁好的妖師思考著是不是應該也留個頭髮,免得髮到用時方恨短,綁個結而已就花了好幾分鐘。
瀏覽手機訊息後他抓起自己為了睡覺舒服而退下的白袍,替仍沉睡的哈維恩拉好棉被,矮櫃上的香已經燒到底,幾絲蛋白如空氣般的煙飄過眼前,妖師瞇起那雙黑釉的眼珠,那裏頭映的是夜妖精換上新的薰香,順道替自己帶來晚餐的畫面,而不是喵喵或其他醫療班前來更換。
他伸手搧掉更多往臉上飄的煙,離開前在看了安詳沉睡的夜妖精,緩緩地離開的房間。


不久前才遇過的女性站在走廊上,時間已近深夜,沒有其他人走動的空蕩更凸顯高大女性的存在,褚冥漾不是非常善於記人名,再說那名女性他也只見過一面,談話過程中出現姓名的次數寥寥可數,他實在回想不太起來跟提爾相似的鳳凰族女性該如何稱呼。
「您好。」
「不要把自己累倒,你還有需要擔心的人。」
「謝謝您的忠告。」褚冥漾稍微笑了下,對方突然走過來令他呼吸一窒,不知道為甚麼跟女性待在一起時很有壓迫感,早先還可以說是身材高大和相對狹小的房間造成,現在看來似乎有別的什麼在影響著,也許是鳳凰族上位特有的距離感,褚冥漾只希望能早點離開,但是他也沒蠢到以為這個時間點出現在病房區的巧遇是個意外。
「你是明天檢查對吧。」女性用著不知該稱為愉悅還是專業的語氣說著,「我跟可芬提過,他說只要你願意就可以借我研究。」
「您這……方便問個私人問題嗎?」
「嗯?非常歡迎。」
「您是不是想做什麼都直接說?」
「沒錯,你怎麼會──啊!我知道你想問甚麼,就直說怎麼這麼白目就好。原世界是這樣說的對吧?」她不在意的捲著那頭雜亂的棕毛,聳了聳肩,「話說回來,你是不是忘了我的名字?羅拉這名子挺好記的──不管是從哪邊的世界看來都簡潔有力。」
「……對不起。」他搔了搔臉頰,「我不是故意的。」
「沒關係,所以你願意讓我檢查一下嗎?不會有特別深入的,都是表單上能看見最淺的那幾項。」
「如果您堅持的話。」褚冥漾很快地思索著,對方既是發現哈維恩狀況和處理的人,也只是提出想要替自己檢查,單方面的拒絕顯得太不解人情,況且這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影響,「那當然是可以。」
「太棒了!可以跟你約可芬檢查完的時間嗎?」


妖師和鳳凰族之間的對話很快就結束,基於時間不早,對方也有需要照顧的病人,他們又都不是有空閒談的類型,敲定時間後就各自道別離開。
夜晚的校園對所有人開放,只要能力足夠不被雕像或是各種食人植物、以及暴躁的小幻獸攻擊就可以安穩的走在路上。
皎潔的月光替所有的事物加上了一層朦朧的螢光,亮恍恍的飛行昆蟲飄過,昏暗的走道看起來像是被吞沒般,入夢的疲憊感仍持續折騰著身心。
他並不是開始就學會這套不是很有用的能力,折人一萬自損一千說的就是這種,他曾幾度陷於夢中的世界而不自知,甦醒過來後的時間感總是對不上,兩邊時間流逝的方式大大不同,思考快於身體,在裡頭待上兩三天現實連半個晚上都不到。褚冥漾不是天才,頂多靠著不錯的記性學習陣法,守世界不泛過目不忘的人才,如此平庸的學習能力注定他的入夢初級會有多困難。
每當他一次一次的從夢甦醒,累加的空虛感更強烈,甚至差點無法區分現實,醫療班對於他的案例無能為例,抑制作夢的方法不是沒有,但不能保證之後不會在復發,後續追蹤才是要點,這對於身體檢查已成每月行程的褚冥漾來說,不過就只是在原本的檢查項目再增加一條。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也記不太清楚是怎樣的心境,情緒影響和不能完全控制好的言靈加在一起簡直是一團亂。哈維恩從不讓自己單獨在哪裡睡去的行為、喵喵時不時拿來提神和舒緩情緒的點心、千冬歲無償提供的筆記讓、學長減少巴頭的行為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或許不想添麻煩佔了一部份,但長年累積的自卑心態貢獻也不少,以至於在了解到能不作夢的方法後幾乎同意執行。
但更多的時候,當清晨的朝陽將他從夢中喚醒,瀰漫的咖啡和培根香氣讓他無法忍受的想流淚,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悲傷、難過瀰漫著他,直到從門外傳進來的聲音讓他有了勇氣,所以他對自己說,在努力點,能走的路絕對不只至些。
大氣精靈從旁邊偷偷靠近,妖師很早就注意到這些躲起來的小傢伙,精靈先是試探性地用風玩著他的頭髮,得到允許後便直接搭在肩膀上,清唱著聽不懂的歌謠。
當視野不再被樹叢遮住,豁然開朗的一瞬間,他找到這些喜歡玩樂性情飄忽的大氣精靈為何會聚集在身邊的原因。
「您好。」他朝坐在草地上,不知道是喝酒賞月還是休息吃點心的白精靈搭話,「夜安。」
「夜安。」精靈伸手做出了邀請。
褚冥漾看著身旁的大氣精靈拿走籃子裡的餅乾後嘻笑的四散消失,不知該無奈還是該讚嘆的嘆了口氣坐下。
「甜點可以讓您放鬆繃緊的心。」賽塔微笑的遞過那籃摧殘過後只剩半滿的點心,唱著像是歌般的言語,「今晚的月光很舒服,儘管片地的繁花盛開,但偶爾向上看些也是沒關係的。」
「餅乾很好吃。」停止了啃啃啃不停的行為,他側頭看著飄著光點的精靈,那雙映著月色的眼睛醞釀著柔和的翠綠,「月亮很美。」
「似乎有些事困擾著您的內心?」精靈替妖師抹開臉頰上的餅乾屑,語氣柔軟地讓人昏昏入睡,「不介意的話,您身旁有許多願意傾聽的朋友。」
「謝謝。」他搖了搖頭,「我覺得這件事必須自己解決。」
「傾訴煩惱不等於示弱,年輕的學生,花經歷寒冬可以盛開的更燦爛,但不表示太陽或雨水的滋潤就是多餘的。」
「……您知道哈維恩吧。」
白精靈點了點頭,平靜溫和的等待著年輕的學生開口。
「這是對等的。」他說,「他為我付出的太多,犧牲太多,並不是說是要求還是甚麼,但如果連這件本來就可以獨自處理的事都需要靠別人,就太不公平了。」
「我可以允許自己的軟弱,但是絕對不能退縮。」
「哈維恩很棒,而且總是替我著想,我很感謝他,就像是對學長那樣──」褚冥漾搖了搖頭,那雙深幽的眼睛,如光絲般的長髮,他想擁有對方一切美好的部分,在他看來連爭執都是美好的,但這份感情卻不只景仰、不只感謝、不只包容、不只喜愛。
「我……」不是如此單純美好,這裏面還有更醜惡的東西,佔有慾、控制慾、更多的計算、忌妒、果決、自私。
「我愛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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